浑江湖·青冢记：太平兴国年间的江湖风云与人物纠葛
世事的转折往往只在一瞬间，来时不可预知，事后更不可能改变。连身处游戏的人，都不知道黑白马角为何而来，如何搅乱无尽漫长的乱世岁月。九老和秦醉经营惨淡十余年，秦连眠却独创一人结阵绝技，突然出现，强杀了一个“小女神”的称号，一夜之间传遍天下。群雄当然停止了战斗。秦醉忍着腿上的疼痛，说：我该退位了。
秦怜面道：“再想想吧？”
直到秦仪成功刺杀赵匡胤的消息传来，秦醉才再次问秦连眠是否希望段郎回来，秦连眠说：我不会连累你的因果。
这话不能跟秦逸说，开宝五年，太平兴国元年，两人还得剑战。秦醉说：你若赢了，我这辈子再也不跟你计较；我若赢了，你就跟我回秦门。
秦逸眼眶红了，说道：“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。”
秦醉说道：“我已经受伤了，不介意你再受伤。”三十五岁的秦家家主，依旧是少年般俊美的模样，嘴角挂着笑意，看着秦逸的目光平静，有些怜悯，有些自嘲。所以秦逸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手，脚步比之前还要迅捷，更加让人捉摸不透。
在那步法的映衬下，黑铁笛的每一刺每一击都十分缓慢清晰，简单得不像武术，更像是风吹沙，雪冻檐，雨踩枯枝，月托雁翅，该落下的时候自然落下，没什么特别，只是人们不知道下一次落下会在何时何地。
别人不知道，但秦逸知道，他所有的武功都是秦醉教的，尽管他们四年没见，尽管他不明白秦醉此刻施展的是秦连面的独脚阵法。仿佛回到了九年前秦醉喝醉的那个夜晚，不管他的步法如何多变，不管他的招式如何凌厉，他只需要用力化解就行了。然而汴梁乡下不是小院，秦逸也不是阿青，每次有丝毫隔不开的空隙，他最终还是松手，不敢再抱住秦醉。
两人斗了许久，秦逸气息紊乱，硬起心肠，用右手当剑指戳着秦醉的侧腹，打算一决胜负，便不会用左手的短刃。可就在这时，秦醉气喘吁吁，右膝一软，身子一晃，跪在地上。秦逸脸色一变，想也没想的收回手指，化作掌心。正要伸手帮忙，却感觉胸口一痛。原来，秦醉以奇怪的角度从下往上戳了他的“膻中”穴，黑铁笛还没收回。
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，秦逸怒道：“你还好意思说你真的赢了？”
秦醉站起身，脸上还是挂着那抹笑意，说：“赢了就是赢了，要是别人用这个杀了你，你会问人家‘这真的是杀人吗’吗？”
秦易道：你真不要脸，你给我解开穴位，我就跟你回家。
秦醉像是长叹了一口气，拍了拍秦逸的后背，像是在安慰，又像是在惩罚他。他宁愿秦逸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，只是秦逸已经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看穿他的伪装。不管怎样，至少他们两人中有一个人要继续伪装下去，以免他们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面了。
秦怜眠说道：“不用谢我，我不是你，也没有照顾过你哥。”
秦逸说道：“你的性子一点都没变，无论如何，如果四年前我不信任你，我也不敢冲动离开。”
秦怜面道：“我没做什么冲动的事，你真是说走就走，不会当着世人的面把《神农本草经》从秦门带走吧。”赵匡胤直到临死都没有再来找我们麻烦，因为他知道当时秦门治不好他的内伤。
秦逸沉默了。秦连面又问：“你看到阿猛了吗？”
秦逸心中一惊，问道：“那女孩叫‘阿萌’？我正想问你，她真的是他的亲生女儿吗？”
秦怜眠严肃道：“你别胡说，你哥亲口承认的女儿都两三岁了，你何必多管闲事？”
秦一道：他只说了学名是“惊鸿”，如果这个绰号是他老婆起的，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胡说八道。
秦连眠狠狠的瞪了他一眼，道：“你还装得清白吗？”
秦逸哈哈大笑道：“你还管我干什么？我一个男人，天真无邪有什么用？管他什么用？”
秦连眠也沉默了，过了一会儿才说道：“其实，宗主一剑伤你这件事，还是和你有关。”
秦逸说道：“他不在乎的事情还有很多，多一件也没什么区别。”
秦连眠怒道：“我不知道秦南克中了这么多毒竟然还活着！你干嘛冷着脸看着我？秦家的事我可以管，你的事情我管得了吗？”
秦逸愣了一下，轻声说道：“我就算再无知，也不会怪你，都是我的错，要不然，我们现在就打一架，让你出一身的气。”
秦连眠冷笑道：“原来你会说人话，去跟你哥说说，不就没事了？”
秦逸道：“这不一样——他的腿伤怎么样了？回来的路上我问过他几次，他都不说实话。”
秦怜绵说：“那我们就不知道了，你跟他一起生活了一路，你自己查不出来吗？”
秦逸说道：“算了，我不管他了，好久不见，总得庆祝一下，晚上请萧暮他们喝一杯如何？”
秦怜面说道：“你真是没良心，这也是我们的运气。”
秦逸转身就要走，秦连眠却拦住了他，问道：“穆兄说你在外面病重，是真的吗？”
秦逸说道：“现在没事了，他还说了我什么？就是说我有没有罪。”
秦连眠忍不住笑道：“你晚上自己问他吧，他从来没跟宗主告过状，你放心吧。”
秦逸道：“我没问这个，有什么好担心的，大不了再被赶出秦门。”
秦连眠说道：“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赶你走，你的话比玄铁笛还要狠。”
秦醉在外屋的床上铺好枕头和床垫的时候，秦逸站在旁边，盯着他那纤细的腰肢，竟然忘记自己去把枕头和床垫拿去收拾了，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说：“我可以住西屋。”
见过秦门新来的少男少女，他知道现在情况不一样了，就连沿途的花草树木都陌生了。他回来得很晚，浑身酒气，不愿认真对待当下，也不敢去想院子里的景色有没有变。秦醉一直等着，整理好床铺，放下半块帘子，轻声说：“那间屋子现在是书房，我带你去看看。”
纸页上淡淡的霉味和芸香的味道交织在一起，摇曳的烛光照亮了眼前的墙壁，巨大的版图上，新旧交织的茜草色，染红了曾经属于荆胡、后蜀、南汉、南唐的连绵河山，唯有在北面和东南方，还孤零零地挂着两张纸色，分别用金针钉在竹板上，一张写着“北汉”，一张写着“吴越”。
太平兴国三年五月，吴越王钱弘初将领地割让给宋朝，献上十三州、一军、八十六郡、五十五万六千八百户、十一万五千三百六十名士兵。政权更迭前，各种风波不断，大家都未雨绸缪。赵光义特意托付与秦门交好的江湖派系先去吴州传话，兵不入仙华山，秦门人不记入户籍，一切照旧。皇帝旨意传来的日子，正是五月初五端午节。秦仪耐心十足，没有拒绝阿梦在手腕上系上一束彩色丝线，也顺应了姑娘的心意，抱着她到大殿去找秦醉。 他在后廊遇见了十一岁的秦惊羽，将妹妹递给他，走到窗前，听见秦醉问来人：“还有什么话要说吗？”
冥界之人道：“府上也说了，虽然国是民，正义最重要，但身为人，我兄被害之仇，不能轻易忘记。恳求秦家，你们若能查到凶手的身份和下落，告知我们便足矣，没必要费心亲自去评判。”
沉默过后，秦醉说道：“送客。”
如果秦懿没有破门行刺赵匡胤，赵匡胤还能多活几年，有时间平定北汉，或许就轮不到赵光义接替弟弟了。但宋朝以仁义孝悌治天下，赵光义也不能公然感谢秦懿的恩情。而且水能载舟，亦能覆舟，不是由船夫的心思决定的。装作不认识秦懿，既是安抚，也是试探，至少为以后的牵制埋下了伏笔。接管州县的宋军明日就到，没必要用覆巢破卵的典故，就当是暗中暴风雨，说说今天是何日。秦懿捂着头，却还是听见内室传来秦醉翻身的声音。 想了想之后，他起身，穿上衣服，走了出去。
秦醉急忙叫道：“段浪，进来。”
秦逸进来坐在他的床边，问道：“怎么了？睡不着？”
秦醉犹豫了一下才说：“我身上疼得厉害。”秦逸察觉到他语气有些不同，没有平时好，但也知道自己年轻时练内功太多，确实有隐伤。这些年，他又拼命工作，又睡不好觉，所以每年都会有好几处或轻或重的伤。于是他也没怀疑什么，随口说道：“哪里疼？我帮你揉揉。”话还没说完，脑袋里就轰然一声。秦醉竟然一把抓住他的手，伸进衣服里，按在他心脏的皮肤上。
秦醉说道：“你们都别去，连自己的影武者都保护不好，秦家还是秦家吗？”
他抬头看着枕头上的秦逸，将手指缓缓的引下。秦逸猛然惊醒，如触碰到了燃烧的煤炭一般，猛的将手抽了回来。他怒不可遏，来不及说话，便问道：“你们一直都是靠这个手段治理秦家的吗？！”
秦醉愣了一下，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，耳朵顿时红了起来，活动了一下手臂，想要忍住不打秦逸一巴掌，却见秦逸先低下了头，一脸悔恨。
秦小天压低声音说道：“你要我说，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离开，那也可以。”
秦逸平复了好几遍心情，才咬牙道：“你有没有想过，我根本就没打算离开？就连秦连眠也知道，我从来不会冲动行事，但在你心里，我什么都不会在意，让赵光义看透秦门的真相，让吴越百姓再度遭受战乱之苦，甚至让你为了留住我而自甘堕落？”
秦醉无语，默默抱着被子背对着屋里。听到窗帘被掀开的声音，秦逸在外面又说道：“我真的要走了，你不能这样拦着我。我会在肖穆那里住两天，你……放心吧。”
太平兴国三年七月二十日，南唐最后一位统治者李渔在东京汴梁不明原因去世。几天后，秦门前任掌门人秦南克也因病去世，终年三十七岁。他一生名声毁誉参半，个人品行也有些问题。不过，他早年曾创制内外合一的“千里刀”，为秦门武学立下过许多功劳。穆天辰十二三岁便能崭露头角，就是因为他的私下指点，他竭尽全力帮助秦门度过了十年少壮不努力的时期。秦南克的遗志也让数十位秦门新秀受益匪浅。 现任掌门秦醉无子，便命其长子秦景瑜与小女秦景虹操持丧事，将秦南克葬于秦家祖墓之中，与历代掌门共享庙宇。
太平兴国四年正月，赵光义派潘美出任北路军统帅兼太原府判官，率军攻打北汉。二月，赵光义亲率大军，讨伐无敌的杨业。北汉灭亡，十国时代结束。秦门正式公布审理了数年的商、法、武三部法，以商量天下不可议之义。每受理一案，代价、是非、可否，无一不牵扯其中。当年江湖上多少仇人，有的死去，有的消失，有的没落，一点作用都没有。而且，再厉害的门派，再强大的势力，也难保没有棘手复杂的事。 秦门必须出手查明真相，结下恩怨，才能妥善处理眼前之事，避免因果，不至于损及元气。宋朝用二十年开创了新天地，扫清了唐五代之后的乱世。秦家也用二十年的时间重新建立了武林秩序，他们不再惧怕屠龙，成为凌驾于王法之上的最后正义守护者。
秦醉说道：以后宗主的继任者都要自愿。
穆天辰说道：“我之前也想过，但是没有想太久，阿彦已经十二岁了，以后还会是宗主，比我更合适。”
秦醉沉吟道：“阿燕太温柔了，天赋也一般，要论天赋和潜力，还是景红更胜一筹。”
秦逸说道：惊洪不行。
秦醉微微皱眉看向秦逸，眼神七分惊讶三分愤怒，秦逸没有理会他，说道：“太任性，会给你带来大事不顺。”
穆天辰好言相劝道：“小姑娘是有点脾气，不过也不一定是坏事，再说了，六岁的小孩，又不是能自己做主的。”
秦醉冷冷说道：六岁的时候，他就比谁都仗义。
秦逸没有说话。最后，秦连面说道：“秦醉兄，上次英雄大会之后，你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宝座让给我。当时我就说过，如果你想教外人相信某件事，你就教那个人掌管宗门；如果你想教外人害怕某件事，你就教那个人隐藏它。今天，既然我有权利打听秦家的传承，我还是会以抄经塔主人的身份说这句话。
秦醉说道：“你说得对，我都记得。”
等到众人都离开之后，秦连眠看了看四周，见四周没人，便用力的掐了秦逸的腰，说道：“你明知道宗主重视惊鸿，却还要提起不相干的事情。”
秦逸懒得躲，只是笑着说道：“我还没问你呢，你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，不直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了？”
秦怜眠说：废话，不管你以前多大，现在多大，都是你越老越糊涂了。
秦易道：你不傻你知道他不忍心让阿燕再次承担秦门的重任吗？
秦连眠说：“多少大孩子都相信他，他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。再说，你哥代替不了他，你也代替不了，你要给他一个机会，让他自己选择。”
秦逸沉默了片刻，说道：“他说在我六岁的时候，其实，如果这个王朝的建立晚十年的话……无论是他还是阿燕，都是在替我承担责任。”
秦连眠说道：“如果一定要疯的话，就别半途而废了，去朝景楼慢慢疯吧，大不了等天黑了叫小木哥过来陪你喝一杯。”
我也知道，选个地方的疯子不算疯子，就好比几人的酒不是酒，三分荒唐，二分发泄，一分演戏，总得有个地方可以逃避尘世，这样我才更明白，世事难免，从初春到深秋。秦逸含糊地说：“其实秦醉酒量不错，只是不喝酒罢了。”
秦连面道：“有多少菜啊？连哥一个菜都没点。”
穆天辰的脸也红了起来，漫不经心的说道：“他跟你们的小叶将军比起来，又如何？”
秦逸一惊，醉意稍稍散去，坐直身子，问道：“谁？”
那还是太祖开宝八年，但这四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情，年号分开，天地分开，回首往事，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雾，但外人却不急于忘记。穆天辰当时奉命寻找秦逸的下落，在路边见他病倒，被宋朝攻打南唐的先锋将领叶言救下，在军营里隐居了数月。两人经常夜里喝酒谈天，后来却因为一个小小的误会，突然分开。穆天辰笑着说：你何必装傻，连秦家的秘密都传出去了，你却问我说的是谁。
秦易道：那只是一招而已，并不是什么招式或者内功，也不违背秦门规矩。
穆天辰道：“他若真违背了秦家的规矩，秦家主怎么会允许他一直到今天还在清风茶楼讲故事？说实话，你教的他不太好，金陵城被攻占那天，我就试过了，这足以救我一命，其他的就没什么了。”
秦逸重新靠在榻上，脑袋有些晕乎乎的，也没去理会穆天辰说了什么，只是说道：“你也知道，叶雨晴辞职了。”
秦连眠皱眉打断道：“什么叫辞去朝廷职务？我怎么没听你这么说过？”
秦弈道：“我也没什么好说的，为什么要跟你说，我只是受不了赵光义登基之后的事情，那一年我也没机会见到他，因为被秦醉抓了起来，不让我出去，直到现在，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。”
秦怜面道：“那你知道前几天赵德昭去世的事情吗？”
穆天辰和秦逸同时问道：“谁？”
秦连眠忍不住冷眼看了两人一眼，说道：“武功太子赵德昭，赵匡胤的次子。”
这年五月，赵光义攻打幽州，赵德昭随行。当晚，军中大乱，失去了皇帝的下落。有人图谋拥立赵德昭为皇帝。事情虽然平息了，但恩怨已种下。秋天赵德昭回京时，要求赏赐将士，赵光义却拒绝了。他趁机斥责侄子说：“等你自己做了皇帝再赏赐也不迟。”赵德昭退出朝廷，回到住处，自杀身亡。
秦连勉道：“叶言是潘美的手下，又是赵匡胤的旧部下，又不愿背叛新皇帝，投奔他。赵光义已经稳稳坐上皇位，如今要一一算旧账。我明日便派女修来，听听你书上对叶将军说了什么。
穆天辰点头。 秦逸沉默片刻寻秦问道，还是说道：“不必了，赵光义真正关心的还是秦家，如果叶雨晴跟秦家再无瓜葛，也未必会对他做什么，派人保护，可以防得住黑社会的诡计，却防不住皇上的威势，反而是引狼入室，白费力气。”
秦连面道：“有道理，只要你狠，我就无话可说了。”
秦逸看着杯底剩下的酒，一饮而尽，自嘲道：“分给人家喝吧。”
（待续）
真秋堂的卢山岭
2024.05.26.4月19日初稿，甲辰
